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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

  乌拉草

老掌柜一拉吉德,进了柜台后的里屋,把吉德摁在炕沿上坐下,嘿嘿的沏茶倒水,“你去那噶达好啊!水路畅通,道也宽敞,四通八达的。那地场是粮食窝子。四面八方的粮食,都整那噶达捣腾。老毛子离那噶达近边,还正闹红,啥都缺,没有不缺的玩意儿,整上几把就赚大钱了?可那噶达,庙小神通大,水浅王八多,山高皇帝远,不服天朝管,找钱容易攒钱难,有钱你也攒不下啥,老有夸堆儿抠馊钱的。咋说呢,有钱的地场就招贼。老话说,不怕贼偷,就怕贼惦稀,那可是胡子窝儿烂菜缸。江北穿山甲、江南草上飞、江中七里浮子鱼皮三、梁上君子加蟊贼,鸡拉赶蛋的,又抢又劫,不太平。三教九流,鱼目混杂,人不咋的,嘎咕,还古董,没场琢磨去?钱财是啥东西,按道家说空话,是身外之物,生带不来死带不去,带进棺材板儿里,也是惹祸端的根苗?慈禧老佛爷咋样儿,天珍奇宝陪葬多老少,不叫孙殿英大麻子几个炸药包,炸飞冢(zhong),劐锦袍,撬开牙齿,盗走夜明珠,还不是裸尸晾棺材板了?可就这看似身外之物,你要活,还就离不了?离了,你就活不如死?吃喝拉撒穿住行,哪样离得开那玩意儿?钱财,你能大风刮来吗?不能!那你就得挣。挣靠啥呀?光有天时、地利、人和不行,靠祖坟冒青气生紫烟,也是白搭?还得靠,脑袋瓜子!你看啊,人不管是谁揍的,都是娘养的。光着身子来的,谁带一物了?像说评书说的,‘石头记(红楼梦)’里说,贾宝玉衔块玉降生到人世间,那都是那姓曹的混小子吃饱撑的,瞎扯蛋!那老牛肚子里长块大石头,啊结石,也叫牛宝,不胀死了?那贾府王夫人肚子里要是长块玉,那不是早疼死了,还等生宝玉呀?这纯属没长****儿,瞎扯!你看,同样的人,有吃香喝辣的,绫罗绸缎穿着,高楼大厦住着,洋轿车坐着,马弁洋枪用着,高官厚禄拿着,大把大洋花着,几房姨太太娶着,家里佣人使着,耀武扬威耍着。你别管人家啥道来的钱财,靠啥?脑袋!没吃过葡萄的人,说葡萄酸。没说上媳妇的人,说娘们那玩意儿埋汰。人,就犯这个毛病?眼红嗓子热,不拿人话谝哧人家。你要有脑袋,不进水,好使,会使,你不也那样了吗?长嘴吧吧的,谝哧谁呀?有那功夫,想想自个儿咋拔出一腿泥吧?这种张嘴嚼旁人舌头根子的人,一辈子也看不到后脑勺儿?那人说了,你看见了?啊,我看见了!吹啥吹,人要能看见自个儿后脑勺,那不是人,是鬼!看,死脑瓜骨!你拿铜镜跟水银镜子,对上一照,不就看见了?”


吉德想,俺那小外甥女,脑子就够转儿。她就知道,拿两个镜子,就能看见了后脑勺。老掌柜这话,只是拿表象打比方,比喻脑子是否灵活。他一笑,“俺那外甥女,看后脑勺儿,就这么说过她老舅?”


“哎呀,这扯的,脑筋急转弯了?这说的啥,脑力!人穷,就穷在脑袋瓜子上了。这海里的栉水母,没大脑,没长器官。它有大嘴、大肚子,关键它有敏感的触须。这就结了。人除了病灾天祸外,那是谁也没辙的事儿,那就是懒!懒分,手懒、心懒。有人说了,我也不懒呀,夏天一身汗,冬天一身霜的,累死累活的干了一冬到八夏,还是穿烂的吃馊的,连娘们半拉屁股都混不上一个。那你还是脑子的事儿,一根筋了。你咋不算算,这干一天活能挣多少钱,够不够吃,够不够喝,刚够占个嘴,还得饿半拉肚子。那你就得琢磨了?这活,干是这样儿,不干就得饿肚子。这就是个结儿。这个结儿,有活结儿,跟死结儿。死结是,越怕肚子挨饿,越饿个肚子干。干一年到头,还是饿肚子。这种人,不是撇楞两条腿儿、支个大肚囊、绑个大酱块儿脑袋吗---傻!就是叫牛顶了——苶!脑子有毛病。你不想想,此处不养爷,自有养爷处。舍得,舍得!干不也是饿半拉肚子,索性不干!这种舍,就是穷则思变,换个活法?那咋整?民以食为天。你就想了,人家咋大腹便便的呢?是偷是抢,还是干点儿别的啥呢?会使脑袋瓜子了,这结儿就活了。做生意这玩意儿,有大福大贵的,也有一败涂地的。买卖人,也跟读书人差不多,打铁必得自身硬。书山无路勤为径,学海无涯苦作舟。经商要具备脑勤、手勤、嘴勤,还得有胆量、有气魄、有招数,抓住商机,一鼓作气,一气呵成。啥事儿,就跟挨老娘们身子似的,一开头就搭拉头,整蔫巴了,那往后就没有底气了?万事开头难,难于上青天,就是这个道理,要不你就品品去?”


老掌柜的由浅入深,一番高谈阔论,渊遂得见首不见尾,叫吉德听得是有滋有味,点头称奇,得益非浅,茅塞(se)大开,“老爷子,听你老说的话,可不是平常人呀!店不大,世外桃源,卧虎藏龙,啊!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,你老是有尖不露的世外高人,道行深不可测,原非一爿(pan)客栈掌柜的?”老掌柜的谦逊恭允,“你小爷们慧眼独具,超凡不一般啊!说来惭愧呀,我家祖上,随八旗打进关内,一代一代的,做的是地方官,道台知府啥的,敛了不少的钱财,到我父这辈儿,就在这噶达置办了一些田产。老毛子在哈尔滨这噶达开埠,修中东铁路,这下子天南地北的火了,人气就上来了,地价一天一个价。家父很有些经营头脑,卖了地,就开一家大商场,叫洪仁堂。百货、日杂、钟表、陶瓷、小五金、一应俱全,应有尽有,可算得上商行的骄骄者。我呢,虽熟读四书五经,啥秀才[童生]、举人[解元]、贡生[会元]、进士[一甲三人,叫进士及第,分别是状元、榜眼、探花;二甲若干人,叫赐进士出身;三甲若干人,叫赐同进士出身]的,那可真叫人,望而却步,又望而生畏呀?我对考取功名一直嗤之以鼻,啥秀才状元的,那都是唬弄你们汉人的玩意儿,给汉人留的进身仕缺。满人吗,考不考,吃的都是皇粮。家父就把洪仁堂这一摊子叫我经管,一来二去的,就悟出点儿门道。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,买卖也越做越大。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,家父突遭人暗算,革职拿问。我到京城各处衙门口求爷爷告奶奶,上下打点,才算保住家父一条命,发配伊犁军中效力,死在半道上了。家里花去大把银子,拉下一屁股的饥荒。这功劲,内忧外患,朝廷又每况愈下,朝不保夕,最后瘪咕在民国缔造者孙中山手里,实际断送在奸贼袁大头手里的。这头蠢猪,小人得志。光绪是瞎了眼,没有看透他,叫他害得圈禁瀛(yeng)台,忧郁不起,一命呜呼!老佛爷也是老眼昏花,把小人当有功之臣,重用袁大头,埋下祸根,葬送大清二百多年基业呀!这头笨驴,是个虫,不是龙,上不了金銮殿,坐不了龙墩,洪宪八十三天,历朝历代最短命的一朝,昙花一现,就寿终正寝,做他妈的皇帝梦去了。那是老天雷霆震怒了,泱泱华夏龙的天下,岂容一条小虫作孽妖惑,撒泼尿嗤化他奶奶孙子的了?硝烟四起,诸雄称霸,四分五裂,逐鹿中原。龙墩空了,虾兵蟹将能不眼热,抢吧!谁抢是谁的。乱马蝇花的,咱上哪烧香,没正当香主了?满清的大佬遗少,谁也是小鸡子过河,干噗啦,指不上!这有个豪绅,说是豪绅,那太夸奖他了?实际就是个地痞流氓。家父出事那会儿,谁谁不靠前儿。世态炎凉,人心不古啊!那是叫天,天不应。叫地,地不灵。平常亲朋好友,呶呶不休的走动可勤快了。这一出事儿,躲得远远的,还怕遭腥味呢,谁肯伸手帮一把呀?没个兔大人!这就借了‘驴打滚’的高利贷,该他一大笔银子。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。跟他说好了,拿商场利钱三年还清。人生无常,命运多舛。谁知日本“满铁”和东洋拓植会社,这两个专搞地产的,看中我家商场那块地场了,就勾结我家那个地痞债主,串通一气,逼我还钱。不还钱,今儿个往我家门上关一把刀,明儿个弄把斧子,从窗户外撇进屋里的炕上,我老妈都叫他给吓死了。我被逼无奈,实在没发了,向人典押商场。有那王八犊子搁浪,谁敢打拢啊?东洋人有妈拉巴子撑着,越来越吃香,越来越嚣张,势力也越来越大,恨不得一口把这噶达吞了?咱不乐意咋办,人穷无志啊,逼我向东洋人典押了商场。债是还上了,商场没了。搁啥赎当啊?又赶上奉票的小洋票,换成大洋票,正闹‘毛荒’,毛的没边了,人家都叫‘风票’,揩腚都嫌它拉屁股?钱哪来呀,这不成了死当?当期一到,只有眼睁睁的忍气吞声了,东洋人就又给补了些钱。吉林(以松花江为界,南为吉林省,北为黑龙江省。)的‘官贴’,黑省的‘哈大洋’,也跟大洋票一样太毛了?东洋横滨正金银行和朝鲜银行也乘机捣乱,在咱这噶达发行了大量的日元,使咱们长毛的票子毛上加毛。我一合算,一块大洋合日元八毛三,日元咋比咱们官号的钱还值点儿钱,就从东洋人手里拿了一笔日元,后盘下这个客栈,免强养家度日。”


吉德听后,很是同情,“老爷子,事过境迁,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?天生我才,慢慢再来。”老掌柜的噗哧一笑,“你别宽绰我了,我早心灰意冷了,只是心里不服这口气,掖在心里,难受啊它?”吉德给老掌柜的茶碗里续上开水,笑盈盈地说:“老爷子,你看俺这一堆儿一块的,能干点儿啥生意?”老掌柜认真的说:“隔行如隔山,隔层两不沾。像买东西一样,只买对的,不买贵的,量体裁衣,干你会的。你、我,一瞅也是兜儿比脸干净,没啥子儿?你说你学的是杂货生意,好!这种生意,本钱少,走货快,可大可小,可伸可缩。船小好调头,有了立锥之地,再扑拉膀子,那就看你的本事了?你哥仨,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,我看了,你小爷们是块料儿,是可雕成器的一块好料啊,大有作为!能掌大气,心高气盛,聚财金盆,敢做敢为,还仗义疏财。人气儿、人缘、人脉都占,定会叱咤风云。那个小的,秀外慧中,也是块好料儿。天堂透着灵气,巧簧厉舌,能言善辩,察颜观色,见风使舵啊!玉不琢,不成器,十年一剑,呼之欲出。不过,碎臑(naao),旮旯古气儿的,不整装。那老二吗,才气平庸,财气也不旺,有脑袋不往正道使啊?好拔横横,剃头摘瓜,浑打乱作是个好手。做生意跑买卖,朽木不可雕也,饿不着,刚丁嘴吧!你哥仨,虽是珠联璧合的命相,但啥事儿不随你所愿,各有前程,硬拢就跟强拧的瓜,还是顺其自然,西葫芦也是菜。”


吉德听得眼直耳顺,心里有了定盘星,就说:“老爷子,你收个关门弟子吧?”老掌柜的忙推辞说:“我可没有唐僧那个紧箍咒,也没有金刚钻儿,揽不了那瓷器活?我一个塞翁失马的败家子儿,混得灰土驴脸似的,咋敢好收徒弟呀?你小爷们真有那个意思,我风烛残年,土埋到拨离盖[膝盖]了,倒乐意交你我做个忘年交吧!鄙人吃的咸盐比你多,喝的塞牙凉水也比你喝的多,有事儿勤唠扯,乐意听呢我嘴碎点儿,不乐意听呢咱们就喝喝茶,听听戏匣子,讲些乐子听。”吉德心头欢喜,高兴得头发茬子都呼搧起来了,“那俺就叫你金大爷吧!俺不臊你老的脸吧?”老掌柜的作揖的说:“阿弥陀佛!那可给老朽脸上长光了?求之不得,求之不得啊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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